2013年12月31日星期二

一个若有若无的故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Z君,是在他的葬礼上。严格来说,这也不能算葬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骨灰匣子加一张不知何处找来的黑白照而已。照片上的那副面孔和我印象里的Z君全然不同,依然是他还没失常前的清秀脸孔,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很拘谨的笑,头发也没有后来那副乱蓬蓬的样子,修剪的虽然不算一丝不苟,倒也整齐。这幅脸孔若是放进茫茫人海里,准是最后一个被挑出来的顶普通的脸,我甚至惊讶于他曾经长这个样子。

尽管从他失常到去世只过了很短的时间,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和他告别,稀稀拉拉的来了两三个互相都叫不上名字的人。我也只是感叹他这么快就走了,过来略微表示一下,更谈不上伤心。听说他父母早亡,也没有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故事,所有的一切只是在殡仪馆的张罗下走个过场,从这个屋里出去,生活还是要继续,而Z君,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佐料,顶多略略表示可惜,再叮咛一下孩子千万别学他没出息。这张普通的面孔,早已在人们的记忆里褪色了。

我和Z君远谈不上熟识,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不过是点头之交,在这个千余号人生活的村子里,谁和谁都算得上点头之交。不过Z君也曾是村里人口中的出息人,早早考学出去,听说还念了个硕士,好像还是什么洋硕士,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这个村里来当了个小学老师。切莫小看了Z君这个小学老师,他可是什么都教的来哩,学生们都说他肚子里的学问比十万个为什么上还要多,怎么都问不倒,还有人拿着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去问过,似乎确然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然而除了带娃娃,Z君就没有什么生活了,现在电脑普及了,村里人平常难免要上个网,看在他这个老师厉害的紧的面子上,也早早给他住的单身宿舍里拉了条网线,生怕他在这村里寂寞了呆不住走了。

说也奇怪,从来没见Z君碰过电脑,其实连手机他都不怎么用的样子,学校给他配了手机之后还是三天两头的找不到人,每个月报销的电话费都还不及预算的零头。Z君的性格远谈不上孤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点头之交,只是从来不见他和谁走的特别近过,所有的交道最多是泛泛的发个招呼。当然谁也没在意过这些,人生这么忙忙碌碌,身边多个人少个人打招呼都没什么区别。我倒是时常看到Z君在村子里的池塘边钓鱼。那个池塘小的紧,连有人掉进去的事都从来没有过,里面有没有鱼更是一个迷——但这都不妨碍Z君一天四五个小时的坐在那,平淡的鸟都会停在他头上坐窝。

我对Z君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至少对他失常前的了解是这样的。另外的就是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女友,两个人成了没多久就分开了,而后Z君伤心过好一阵,某个阴天的傍晚有人曾看到他在池塘边一步一度失魂落魄的晃荡,眼角挂着泪花,嘴角却向上翘着,看不出是哭还是笑,亦或是哭笑不得,嘴里仿佛念念有词的在絮叨着啥,也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唱歌,还几度往池塘里看,大概是池塘太浅,最后打消的跳下去的念头。

再后来就很少见他了,连池塘边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我还以为他终于离开了这个凝滞的村子,到外乡谋取新的生活了,直到有此十五到村头庙里去烧香,看到Z君望着庙里的韦陀发痴,才晓得他不但没走还改信了佛。出于这份好奇,我打听到他并没有出家,甚至都不是吃斋念佛,仅仅是周末到庙里来,一呆就是两天,吃住都在庙里。再后来他干脆搬到了庙里,连课也不去上了,每日就在庙中各个佛像前枯坐,不卑不亢的,全然不念佛祖的情面。村里的是小庙,哪容的下Z君这么大的佛,没几个月就被庙祝赶了出来。从此Z君又回了那个小学校里,不咸不淡的教娃娃。直到有娃娃家长告到学校说Z君没有好好上课,教的都是些封建迷信东西,什么命由天定,人世本苦之类的,还在课上给娃娃讲无常。说无常就是人生的终结,生命的写照,快乐是短暂的,给人带来痛苦的变化才是生命的常态,最终把人带走,投入六道轮回,再经受下一轮痛苦。这样消极悲观的东西当然是入不了家长的法眼的,娃娃正要树立对人生的美好信念呢,怎么能听这些,自然就告到了学校。Z君也因此失业,从学校里的单身宿舍里被赶了出来,而庙里住持也因为他藐视佛祖而不肯收留。这小小的村里,哪容的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从此好久没见过他,说是外出打工了。

再次见到Z君又是在那个池塘边,还是坐在那钓鱼,或者装作钓鱼。人已经憔悴了很多,面颊已经因为消瘦凸了出来,也黑了,眼镜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头发乱蓬蓬的披散着,但是衣服还是原来那身,才让人认出这便是Z君了。我上前想打个招呼,他却对我视若不见一般,反应都不肯有一个,只是白了池塘一眼。我一惊,便赶紧抽身离开了。再此后便听到了许多他失常了的流言,常年霸占在那个池塘边,对水喃喃。起初还有家长念着他当年教师教的不错的情分上,偶尔投喂一下,Z君起初不肯吃,只是也没人真的在意他吃不吃,后来大概还是吃了,毕竟人是肉长的。有娃娃到河边玩的时候会和Z君说说话,会来学给家长听,发现还是无常那一些话,从此也就禁了娃娃去池塘边玩。

这样从池塘边有个疯子到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到村里传说有这么个疯子也过了没有多久,直到有人在池塘边发现他的尸体。说不好是他投水而死还是饿晕了滚落进池塘,大多数人对此的评论也仅仅是原来这个池塘真能淹死人。殡仪馆收了他的尸体。几个好心的家长凑钱烧了还办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告别。

最后Z君就葬在了池塘边,庙里的住持还来超度了一番,尴尬的是,村里的人谁也想不起Z君的名号,最后只好马马虎虎的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无常君之墓”。过了两天村里下大雨,这木牌也不知道被风雨冲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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